在豫南茶乡深处的这个小村落里,我第一次觉得黑夜如此漫长。没有电视,没有网络,房间里只有一床,一几,数本符合阅读趣味的书。然而当月亮慢慢升起,一片雪白的亮光从窗外投射到屋里,映在床榻之上,却不由得让人兴奋。在城市小区的家里,由于高楼的遮挡,我几乎忘记了月光可以照进室内。像是一次不期然的相遇,它竟可以这样与人亲近,与人相伴。什么都不干,什么都不想,躺在床上沐浴着月光入眠,这是多么具有诗意的事情。不过,它还是太过雪亮,反倒让我睡意全无。我起身去屋外散步。月光下模煳幽深的山影,更能缓冲掉视觉疲劳。
人与农村、与土地的关系非常复杂。我们偶尔听人说:我是农民。定睛一瞧,说话者却并不是住在村庄里的农民,而是已经具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人。摆脱了土地束缚,脱离了农村生活的人,喜欢回过头来说自己是农民。而真正的农民却不这样说。赞美土地的人亦然,艺术作品里说这是一片富饶、肥沃的土地,农民不习惯这样表达。人与农村、与土地的关系既相互依存,却又相互背离。这不免让人尴尬。乡土,是城市人的困境,也是农村人的困境。我住进这个空落、安静的山村,越发体会到这种关系的多重意味。
在战争年代,经常听到一个词,地下党或者侦察兵“深入敌后”,刺探秘密情报。“深入生活”和“深入敌后”有异曲同工之感,都是一种“埋伏”,这何尝不是一次刺探行动?不过我刺探的是生活的秘密,生活的真相。在这个大山里的村庄,我像是获得了一次俯卧大地的机会。到农民中去,积攒写作的粮草,汲取创作的灵感。
邻居大哥正在用两口铁锅炒制白天从茶园采摘的芽头。灶膛里烧的是柴火,火势燎燃,生出熏眼的烟。大哥见到人总是温和地微笑,我问他,都说夏茶口感略苦,价格不高,为何还要如此辛劳?他摇头说,那是不懂茶,夏茶虽苦,却最适宜消夏解暑,当季茶养当季人。他一边跟我说话,一边手握着竹铲翻炒,丝毫不敢懈怠。我心里一震,顿时无言。一个最普通的农民,对他整日侍弄的事物会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足够理解。铁锅里的嫩芽,彼此聚拢、拥抱,像在跳跃、唿喊,又像是在窃窃私语。经过揉捻、翻炒、烘焙诸多工序,一片叶子完成了从嫩芽到茶叶的生命历程的蜕变。大哥从铁锅里抓起一撮茶叶,递给我说,夏季头采,你尝尝吧。他用手朝旁边影影绰绰的山峦一指,补充说,就采自那片山头。
多么美好的夜晚,不泡一杯毛尖绿茶大概慢待了吧。何况是新鲜出锅,还带着木柴燃烧的余香。泡茶的水是我从院子里的水井里压出来的,清凉甘甜。我放弃了散步,回屋里烧水泡茶。因为这月光,这一杯毛尖绿茶,我像是忽然与这片土地、这个村庄发生了紧密的联系。喝下这杯茶,如同与这个村庄有了瓜葛,与这片山脉有了牵连。
而我是来创作的。不仅是作为一种姿态蹲下来,作为一种形式俯卧着,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瞄向远方,写出符合时代审美需求的精品力作。我希望找到一把打开童年农村生活记忆的钥匙。虽生在农村,但从读书以后到城里工作,这么多年关于乡土的记忆像是尘封了。现在需要一个契机,对记忆进行一次触击,让记忆中的人物、事件复活,让已经僵硬、锁闭的往事重新醒来。就像一个老朋友,多年未见,早已将他忘记。当重新相遇,就算磕磕绊绊,半天想不起他的名字,但在激动、兴奋之间,那种曾经相处的记忆唿之欲出,最终喊出他的名字。我也希望对当下农村社会的时代隐痛有新的发现。住下来的这段时间,我已深切地感受到今天乡村生活的巨变。一方面极度兴盛。我遇到一个卖牛肉的大妈,她自豪地说花了七千八百元办了一张终身健身卡。我问她终身是什么意思?她说终身就是可以在健身房健身一辈子。另一方面传统乡情、伦理的迷失。邻居大哥炒茶忙不过来时,请同村本家的人短暂帮工,也得按天结算工钱。他苦恼地说,以前村民互相帮忙,都是免费的,从来不提钱的事儿。这种矛盾与反差,让我认识到作家要表现今天的农村生活,不能再像传统农村小说那样,写一个固执的、倔强的农民形象就完事儿。今天的乡村社会,注定需要新的表达,新的呈现。
茶喝三遍,已至深夜。四周一片寂静,月光越发明亮。我看着杯中的毛尖绿茶,陷入沉思……
(文/陈宏伟) |